然而,质疑并未就此终结。
这一次提问的,是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。
外表相当有特点。
五官拥挤地分布在他宽阔的脸庞上。
尤其是那双过小的眼睛,像是两颗被错放在巨大画框角落的、黯淡的图钉,努力想要固定住整张面孔的表情,却显得力不从心。
“我有一个疑问。”
西拉斯的目光转向他,没有丝毫的不耐烦。
“你的名字是?”
“延斯·克耶高,”
男人回答。
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明显的丹麦化发音,在友利坚的学术圈里并不常见。
通过外表,卢西恩并未立即认出他——但这个名字却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他脑海中对应的档案柜。
延斯·克耶高,一位学术履历如同一幅拼贴画般驳杂的人物。
他以艺术史起家,早期试图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湿壁画中寻找社会变迁的密码;
随后转向情感社会学,出版过一本关于“群体性尴尬”在现代社交中的功能性研究,获得过短暂的关注;
最终,他将所有的学术热情都投入了“心理史学”这个几乎被视为幻想文学分支的领域,从此再无建树。
他是一个永远在寻找伟大事业,却总是在第一步就迷失在细节里的学者。
在得到西拉斯的首肯后,克耶高开始发言,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,带着一种理论构建过度而产生的拥挤感:
“布莱克伍德先生,您所提出的‘社会战略成功学’,恕我直言,存在一个致命的逻辑缺陷——它是一种无可辩驳的化约主义(Reductionism)。
您试图将人类社会所有复杂的、多维度的、甚至充满悖论的行为,最终都化约为‘财富’这单一的度量衡。
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”
他稍微停顿,似乎在组织更尖锐的论点:
“我们之所以还在使用GDP、GNI这些存在明显缺陷的宏观经济指标,不是因为我们愚蠢。
恰恰是因为不存在一个您所描述的那种、可以完美评估一切社会活动价值的‘超级标准’。
如果这种标准真的存在,它早就该像牛顿定律一样被推广,而不是等到今天,由您在这里向我们揭示。”
这番话很有力,直指计划最根本的合理性。
“这正是我邀请诸位来到这里的原因。”
西拉斯不假思索地回答,仿佛克耶高的质疑是他早已编写好的剧本中的一句台词。
他甚至没有给众人留下消化这个问题的余地,便立刻给出了答案。
“‘社会战略成功学’给予的,仅仅是一个框架,而非一个确定的标准。
它是一个容器,一个吞噬并重组一切的系统。”
他张开一只手,五指修长,像是在虚空中托举着一个无形的容器。
“所有现行的、已知的,各类涉及宏观与微观的知识,都可以向内填充。
我们不仅要对经济活动如何影响经济指标进行评估,我们还要对所有那些被传统观念排除在经济学之外的概念和规则,进行重新的价值发现和应用。”
“譬如,法律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卢西恩,
“传统的法理学探讨正义、秩序与程序。
但在我们的框架内,这些都是次级概念。
法律的首要功能,是为经济活动提供确定性,是降低交易成本,是界定和保护财产权,从而让资本可以安心地积累和增殖。
一部‘好’的法律,就是一部能让社会总财富的帕累托最优边界不断向外扩张的法律。
它的文本,就是社会财富增长函数的代码。”
“譬如,道德。”
他的声音变得更具感染力,
“文学作品通常会在道德与利益之间设置矛盾与冲突。
但在我们的框架内,它们高度统一。
友好与善良,可以极大降低社会摩擦成本,维持一个稳定且可预期的市场环境;
自律与节制,不仅能提高个体作为‘人力资本’的产出效率,更能为整个社会节约巨额的医疗和公共保障开支。
同情心?
它可以被量化为慈善捐款带来的税收抵扣和社会声誉资本的提升。
荣誉感?
它能有效降低商业活动中的违约风险以及提升个体的工作效率。”
西拉斯的话语,将所有神圣的、抽象的概念,都拆解成了可以被计算的、冷冰冰的成本与收益。
“我们不否定任何东西。
我们接受,采纳,评估,并最终运用——任何标准,任何规律,任何经验,任何学科,任何流派。
我们将它们全部投入这个容器,用‘财富’这唯一的溶剂,萃取出它们最核心的价值。
这,就是‘胜利计划’。”
这番极具冲击力的发言,让会议室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。
但这一次,沉默中不再是愤怒,而是混杂着敬畏与迷茫的深度思考。